调音师与红辣椒

洛天依的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悬停了三秒。控制室里只有仪器单调的嗡鸣，以及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。屏幕上，乐正绫的声纹图谱像一条凝固的红色山脉，峰值锐利，充满攻击性。这是她今天录制的第三十七遍副歌，也是被洛天依按下了第三十七次删除键。“不行，还是不行。”洛天依喃喃自语，黑色的长发从她耳后滑落，垂在控制台边缘。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连帽衫，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被雨淋湿后缩在角落里的猫。门被“砰”地一声推开，一股带着室外寒气的风卷了进来。乐正绫逆光站在门口，一身鲜红的皮夹克在昏暗的走廊里像一团燃烧的火焰。她身后跟着经纪人老K，正愁眉苦脸地试图拉住她。“阿绫，别闹了，天依是专业的调音师，她是为了你的专辑好！”“专业？”乐正绫冷笑一声，大步走进控制室，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一连串急促的鼓点。她双手撑在控制台上，俯身逼近洛天依，一股混合着烟草和甜橙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。“洛天依，你到底想怎么样？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唱了三十多遍了！我的嗓子都快废了！”洛天依没有抬头，只是盯着屏幕上那条固执的红色山脉。她能感觉到乐正绫的气息喷在她的脸颊上，温热，带着一丝怒意。“你的声音里没有东西。”洛天依的声音很轻，却异常清晰，“你只是在用技巧唱歌，不是在用‘心’。”“心？”乐正绫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，直起身，夸张地笑了两声，“洛天依，你以为这是在唱儿歌吗？这是流行乐！是市场！观众要的是完美的高音，是炸裂的舞台，不是你他妈的‘心’！”老K在一旁急得直搓手：“阿绫！注意你的措辞！”洛天依终于缓缓抬起头。她的眼睛很大，是清澈的湖蓝色，但此刻那片湖水里没有波澜，平静得像两块冰。她看着乐正绫，一字一句地说：“如果你只想做一个完美的发声机器，那我们确实没必要再录下去了。这张专辑，我做不了。”空气瞬间凝固了。乐正绫脸上的怒容僵住了，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、总是穿着白色连帽衫的调音师，会有这么硬的骨头。她出道五年，从地下乐队一路杀到如今的顶流，还从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。“你……”乐正绫刚要发作，却被洛天依的眼神钉在原地。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愤怒，没有挑衅，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失望。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。”洛天依的声音低了下去，她转过头，重新看向屏幕，“我听过你早期的DEMO，在一个地下Livehouse，唱的是自己写的歌。那时候你的声音里有火，有不顾一切的冲动，还有……一点点的害怕。那种声音，是现在这个‘乐正绫’永远也唱不出来的。”乐正绫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。地下Livehouse，潮湿的空气，廉价的啤酒，还有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……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记忆，突然像潮水般涌了上来。她记得那个夏天，她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，抱着吉他，对着话筒嘶吼，汗水浸湿了刘海，黏在额头上。那时候她一无所有，却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。“你怎么会……”她的声音有些干涩。“我找过。”洛天依的指尖在键盘上轻轻敲击，一段粗糙的录音从监听音箱里流淌出来。是乐正绫的声音，年轻，青涩，带着未经打磨的沙哑，唱着一首关于离别和远方的歌。那是乐正绫自己都快要忘记的歌。乐正绫愣住了，她死死地盯着洛天依的后脑勺，那团黑色的长发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刺眼。她想说些什么，比如“关你什么事”，比如“你凭什么评价我”，但话到嘴边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老K见状，赶紧打圆场：“好了好了，都消消气。天依，你也别太较真，阿绫她最近压力也大。阿绫，你也体谅一下天依，她是为了你的专辑能拿奖啊。你们都是为了音乐，目标是一致的嘛！”音乐。乐正绫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。现在她的生活里，哪里还有什么音乐？只有排得满满当当的通告，只有千篇一律的电子舞曲，只有经纪人和公司为她规划好的“天后之路”。她就像一个提线木偶，唱着别人写的歌，说着别人想让她说的话，脸上挂着精心设计的笑容。而眼前这个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调音师，却在指责她没有“心”。真是可笑。“行了，我明白了。”乐正绫直起身，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漠，“不就是想要‘心’吗？好，我给你。明天，明天我再来，希望洛大调音师能听到你想要的东西。”说完，她转身就走，红色的皮夹克在门口一闪，便消失在走廊的尽头。老K叹了口气，对洛天依说：“天依，你别往心里去，她就是这脾气。明天……明天应该就好了。”洛天依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地听着那首DEMO，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。---第二天，乐正绫没有来。第三天，也没有来。第四天，公司发来通知，说乐正绫的专辑录制暂时中止，具体时间待定。洛天依什么也没说，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，离开了那间冰冷的控制室。她知道，自己和乐正绫的合作，大概率是到此为止了。她并不后悔。只是偶尔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，她会想起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，和那首粗糙却充满生命力的DEMO。她想，或许那个真正的乐正绫，已经被埋葬在了星光璀璨的舞台之下，再也找不回来了。一个月后，洛天依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。“喂？”“是我。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沙哑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。洛天依愣了一下，才反应过来这是乐正绫的声音。“你……”她刚要问她有什么事，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，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。“你在哪儿？”洛天依皱起了眉头。“我在……”乐正绫报了一个地址，是一个老旧小区的名字。洛天依赶到的时候，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。她按照地址找到了乐正绫的家，门虚掩着，她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推门走了进去。一股混杂着酒精、泡面和烟草的气味扑面而来。客厅里一片狼藉，空酒瓶、外卖盒子、揉成一团的纸巾随处可见。乐正绫蜷缩在沙发上，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背心和短裤，红色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，脸色苍白得吓人，嘴唇上起了好几层干皮。她看到洛天依，只是抬了抬眼皮，眼神涣散。“你来了。”她有气无力地说。洛天依皱着眉，走过去，摸了摸她的额头。滚烫。“你发烧了。”洛天依说，“为什么不叫救护车？”“不想叫。”乐正绫闭上眼睛，“叫了也没用。公司会派公关，会发声明，说我只是普通感冒，很快就会康复。然后等我稍微好一点，他们就会把我塞进下一个通告里，直到我彻底垮掉。”洛天依沉默了。她走到厨房，找到一个干净的杯子，接了杯温水，递给乐正绫。乐正绫接过杯子，却没有喝，只是捧在手里，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。“你知道吗？”她忽然开口，声音很轻，“我签约的那天，公司老板对我说，‘乐正绫，你是个天才，但天才也需要包装。我们会把你打造成最完美的商品，让你红遍亚洲。’”她自嘲地笑了笑：“商品。多么贴切的词啊。我就是他们手里最值钱的商品。”洛天依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，没有说话，只是安静地听着。“我试过反抗，”乐正绫继续说，“我拒绝唱那些我觉得难听的歌，我拒绝穿那些我觉得暴露的衣服。然后呢？然后他们就给我放假，整整半年，没有一个通告。我的名字从热搜上消失了，我的粉丝也开始流失。我这才明白，在这个圈子里，你不听话，就等于被判了死刑。”“所以你就妥协了？”洛天依问。“不妥协又能怎么样？”乐正绫猛地坐起来，激动地咳嗽起来，“我难道要为了所谓的‘音乐理想’，去喝西北风吗？我难道要看着那些相信我的人，因为我而失业吗？”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洛天依说，“我只是觉得，你值得更好的。”“更好的？”乐正绫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，“更好的是什么？是像你这样的调音师吗？躲在控制室里，对着冰冷的仪器，告诉别人哪里唱得不对？”洛天依的脸色白了一下，但她没有反驳。乐正绫说完那句话，也有些后悔。她别过头，不去看洛天依的眼睛。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，只有墙上的挂钟在“滴答”作响。过了很久，洛天依站起身。“我走了。”她说，“你好好休息吧。”她转身向门口走去。“等等！”乐正绫叫住了她。洛天依停下脚步，却没有回头。“对不起。”乐正绫的声音很低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“我刚才……不是那个意思。”洛天依沉默了片刻，然后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她拉开门，正准备走出去，却听到身后传来乐正绫的声音。“洛天依。”“嗯？”“你……还会回来吗？”洛天依没有回答。她拉开门，走了出去，轻轻地把门关上。走廊里的声控灯亮了一下，又迅速熄灭，将她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。---又过了一个星期。洛天依接到了老K的电话，语气里满是惊喜：“天依啊！太好了！阿绫说她想通了，她愿意继续录专辑了！而且，她点名要你来做调音师！”洛天依握着手机，站在窗边。窗外阳光明媚，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，眼神有些恍惚。“她……还好吗？”她问。“好多了！就是瘦了点。”老K说，“天依，这次真的要拜托你了。我觉得，阿绫她……只有在你面前，才会变成那个真正的自己。”洛天依没有说话。“天依？”“我知道了。”洛天依说，“我会去的。”录音棚里，还是那间熟悉的控制室。洛天依坐在控制台前，指尖在键盘上轻轻敲击，调试着设备。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，头发也扎了起来，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精神。门被推开，乐正绫走了进来。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，红色的长发用一根皮筋随意地扎在脑后，脸上没有化妆，素净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倦容，但眼神却比上次见面时明亮了许多。她看到洛天依，愣了一下，然后走过来，把一个袋子放在控制台上。“给你的。”她说。洛天依打开袋子，里面是一个保温盒，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。“我……我早上起来做的。”乐正绫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，“不知道你爱吃什么，就随便煮了点粥。”洛天依打开保温盒，里面是白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。“谢谢。”她轻声说。“不用谢。”乐正绫摸了摸鼻子，“快吃吧，待会儿凉了。”洛天依拿起勺子，慢慢地吃着粥。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，带来一种久违的暖意。乐正绫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，晃着腿，没有说话。“你瘦了。”洛天依忽然说。乐正绫的身体僵了一下，然后笑了：“是吗？我也觉得。看来以后得多吃点了。”洛天依吃完最后一口粥，把保温盒盖好，放在一边。“准备好了吗？”她问。乐正绫深吸一口气，点了点头：“准备好了。”她站起身，走进录音室，戴上耳机，站在了麦克风前。洛天依戴上监听耳机，手指放在了控制键上。“开始吧。”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了过去。乐正绫闭上眼睛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开始唱，而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。然后，她开口了。那是一段全新的旋律，不是公司为她准备的那些电子舞曲，而是一首简单的、带着淡淡忧伤的民谣。她的声音不再刻意追求技巧，不再充满攻击性，而是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流，清澈，温柔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染力。洛天依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着，没有做任何调整。她只是静静地听着，看着屏幕上那条起伏的声纹图谱。这一次，它不再是凝固的红色山脉，而是一片流动的、充满生命力的海洋。她的眼眶有些发热。一曲终了，录音室里一片寂静。乐正绫摘下耳机，有些紧张地看着控制室里的洛天依。洛天依没有说话，她只是拿起对讲麦克风，声音有些沙哑：“……很好。”乐正绫愣了一下，然后笑了。那是一个真正的笑容，像冬日里初升的太阳，融化了所有的冰雪。她推开录音室的门，走到洛天依面前。“真的吗？”她问。洛天依抬起头，看着她。她的眼睛里有泪光，但更多的是笑意。“真的。”她说，“这才是你的声音。”乐正绫看着她，忽然伸出手，轻轻地抱住了她。洛天依的身体僵住了。乐正绫的怀抱很温暖，带着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。她的声音在洛天依的耳边响起，低沉而温柔：“谢谢你，洛天依。”谢谢你，让我找回了自己。洛天依慢慢地抬起手，轻轻地拍了拍乐正绫的背。窗外，阳光正好。